2012年6月8日 星期五

[短篇] 黑塔天使(2)

妳對妳的過去捏了一個混著香醇羊奶與麵團的起頭,只差沒烘培出一個有笑有淚的小人物的奮鬥史。不過妳從頭到腳都只有雞與血的味道,濃烈的根本無法隱藏。

別陰沉著臉嘛,對烏鴉來說,新鮮屍體的內臟可是美味的佳餚啊。妳總是對妳一直以來所作的,唯一擅長的事,引以為恥。但是,在我眼裡那反而比陳年葡萄酒還要誘人。 

位在裂谷深處的喀布列是妳的家鄉,那裡除了正午的兩個小時,其他時間都籠罩在昏暗之中。

妳們家位在市場旁邊,而妳的父親是個屠夫,生意蒸蒸日上。每天送雞的人才剛提了幾籠的雞到門口,買雞的人早已在攤位上大排長龍。為了不讓客人等待太久,妳父親從籠子裡抓出一隻雞,直接現場宰殺──就在籠子裡的活雞面前

我可以理解,妳們家的生意實在太好了,若把籠子放遠一點,還要浪費走路的時間,一天可就會少掉好幾枚銀幣的生意,那可是連烏鴉都喜歡的閃閃發光的小玩意;再說,既然這些雞將來的命運都一樣,讓他們親眼面對或不面對自己一刻鐘以後將失去的那顆帶著王冠的頭,又有什麼差別呢?

啊,先別哭出來,我和那些穿著粉紅色、粉橘色和粉藍色絲綢嘲笑妳的女孩子們不一樣。我只是隻烏鴉啊。

妳繼承了妳父親的好刀法,在妳會拿筆之前,妳就學會拿刀了。銀光一閃,雞頭斷掉。然而,圍裙上的血味是妳一直無法習慣的,妳老是把手在圍裙上抹來抹去,卻連指尖的褐色血垢都擦不掉。

「女兒,在乎是很好。」沒錯吧,妳的父親時常這麼說。「不過如果影響到妳謀生的能力是個問題了。」

我是蠻喜歡妳們家的環境,籠子沾滿羽毛與糞便,散發出的味道如同滿是腐肉的盛宴。

至於籠子裡面的雞,我倒是敬畏牠們。

沒有人能像牠們一樣,看著同類的新鮮的屍肉在攤位上任由人類翻動挑選,依然保持著哀弔的靜肅。

更高貴的是,有時妳家生意沒那麼好時,不幸沒有在今日死去的雞,牠們從囚籠裡望著喀布列國的清晨時分只會擁有的黑暗,依然昂首啼叫,認真負責的報時。

我不得不再次引述妳父親說過的話:「乾淨俐落,才是仁慈。」

* * *

唰。刀子砍下。

「啊!」女孩愕然地叫出聲,眼前好似浮現了過去的畫面。

一顆小小的頭顱落下,在地上滾了滾,眼裡閃過什麼,然後逐漸變的混濁。

在雞的眼中,在父親的眼中,她看了超過一千次這種眼神。

她知道在哪裡看過少年的眼神了。

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女孩腦中響起:「烏鴉,帶走生命的黑天使。別讓它靠近妳。

「死亡……」女孩囁嚅地說。「死亡天使。」

黑髮少年偏了偏頭,嘴角微微揚起。「誰告訴妳的?」

「西里斯。」女孩吐出一個男人的名字。

「西里斯啊……果然……」少年挑起了眉毛。「愛莎,如果妳告訴我關於西里斯的故事,我就帶妳去找黑色曼陀羅。」

「咦?」

「咦什麼?」

「我以為你無所不知。」

「我只能看到主動來找我的,或是該來找我的人的一生。」少年搓了搓下巴。「而那傢伙……

「故事也可以嗎?我以為你要寶石。」

「那傢伙不也閃閃發光?」少年看著女孩,右手放到心臟的位置。「這是誓約,發光的故事換黑色曼陀羅。」

女孩愣愣地撥弄髮絲,依然不願意翻動塵封的記憶般,緩緩開口。「我第一次見到西里斯,是他來到攤位上,買的卻是一樣超乎我想像的東西

* * *

「女孩,我想買妳的畫。」一個罩著斗篷的男人說。

「什麼?」我正剁著雞。「沒有那種東西,這裡只有雞。而且,先生,你應該排隊。」

「妳知道有一種畫,雖然看起像是發洩的隨意塗抹,卻充滿生命的力道嗎?」

我把雞用水洗淨,懶得理他。

「妳的手指在圍裙上抹的紅色的線條,讓人對生命的意義有了新的想像。」

「先生,你沒看到我現在很忙。」我忍不住皺起眉頭,擺出臭臉。「如果你再說什麼瘋話……

「一枚金幣換妳身上的圍裙?」他手一張開就亮出一枚閃閃發光的金幣。

我愣了一下,瞥了一眼父親,見他正忙著,就連忙把圍裙脫下,然後把金幣塞進口袋裡。這時我才開始打量眼前的男人,他有張尊貴的容顏,金色的眼睛像太陽一樣耀眼,兜帽下露出的是波浪般的金色捲髮,就算他想遮掩,但任何有著一絲光芒的事物在這昏暗的國度中就是格格不入。我吃驚地瞪著他,忘了其他想法。

「謝謝妳接受了第一個機運,」他收下圍裙,然後遞給我一個筒子。「裡面有一卷白紙,晚上請妳繼續作畫,記得以雞血為顏料,畫什麼都可以,明天早上我再用一枚金幣和妳買妳的作品。」

「這……」我覺得眼前的人是美麗的瘋子,出於好奇,我點點頭答應。

「西里斯主教。」我聽到有人這麼輕聲呼喚。

「明天見。」西里斯對我微微一笑,優雅地轉身離去。髮絲隨風飄揚,散發神聖光輝。望著他,我手中的刀子停了半晌,直到他轉身離去。

我留下一隻雞,等疲累的父親睡著後,輕輕對雞說:「明天早上你不用再盡責報時了。」一刀揮下。

我放下那碗溫熱的朱紅顏料,攤開雪白的紙,思考著要畫什麼,但也沒什麼好想的,畢竟我看過的事情不多,紅石榴色的手指開始在紙上塗抹。

我畫出了一隻很醜的雞,看得自己都笑了,從小看雞看到大,現在眼前的線條歪七八扭,那位主教到底是從我粗糙的線條中看出什麼值得之處?算了,反正他腦袋不正常,會出金幣買就好。

第二天西里斯真的依約前來,依著搖曳的燈光看了看我的畫,又給了我一捲白紙。

「一樣,一枚金幣換一幅妳的畫。」

見我再次接下畫紙,那一刻他露出的笑容,簡直攝人心魄……

或許是愛上了他的笑容,我愛上了繪畫。

作畫的時候,時間不再流動,而是隨著被我捕獲的靈魂,對象逐漸在紙張上凝結成形,成為永恆的紅色輪廓。

就這樣過了一個月,我的雞越畫越好,簡直栩栩如生。

「今晚是月圓之夜。」西里斯這次取畫的時候說了不同的話。

「是喔。」我說。除了偶爾從裂谷底端窺見上升至蒼芎頂端的月亮,喀布列的人從來不在意月亮,那天上的微弱光線幾乎沒有存在感,就像是天空有時出了問題,粘錯了一張白紙,又趕緊撕下。

「這個月妳願意畫畫看雞以外的事物嗎?」西里斯用他好聽的嗓音說。「這次每張畫我會給妳兩枚金幣。而下次月圓之時,如果妳希望,我可以帶妳離開裂谷之國,享受一趟公主般的旅程。」

聽他說話時,我內心小鹿亂撞,可是我忽然覺得我不只遇到一個瘋子,而且很有可能是個騙子,世界上怎麼可能有這麼美好的事情?

「說吧,你有什麼目的。」

「因為妳很認真。」

「啊?」

「如果妳只認真一時,那我們兩個都輸了。但妳一直很認真,所以我想可以往下試試。」西里斯嘴角揚起優雅的弧線,像是溫暖的湯一樣溶解了我所有的疑慮。

「嗯,要去哪裡?」我臉紅著,有點期待地問。

「任何不是這裡的地方。」西里斯伸出手掌,露出一個小小的金色星象儀的,上頭細小的指針飛快旋轉,拋出燦爛的煙花。「跟隨命運的指引。」

我著迷的看著那個星象儀,在這個暈黃與黑暗交織的谷底之國,只有中午剎那的陽光能作為時間的刻度,但那陣強光太短暫了,又太令人渴望了,每日這樣來,又每日這樣離去,讓剩餘的二十三個小時充滿嘆息。所以在喀布列,為了延長光在身邊的假象,人們總是渴望任何帶著光的事物,無論是金幣、金髮、金眼,以及魔幻的金色星象儀──全都在西里斯身上。

西里斯那漂亮的笑容也算是陽光嗎?

晚上我一邊畫著穿著粉紅絲綢的女孩的作噁表情,一邊想著。畫人類真是複雜多了,我決定再去外頭殺一隻雞好補充顏料。走出房門時,我看到了頭頂上圓的完整的月。

那淡白色的月。

或許西里斯更像是月亮。

我第一次覺得月亮不再只是一張無趣的白紙。白紙很棒,而在上面作畫,讓人像是喝了一杯帶著毒性的曼陀羅水,感到微微瘋狂。

這個月我畫了各式各樣的事物,穿著絲綢的女孩外,還有她身邊的兩個跟班、油燈、刀子、十個客人、房子、自己的房間,與父親。

「請啟程吧。」二十八天後,西里斯說。鏤花轎子停在我家門口附近,我興奮地拎起暗中準備好的行囊就要踏上去。

「愛莎,妳要去哪裡?」父親突然拋下攤子,抓住我的手腕。客人們在他身後不滿地叫囂起來。

籠裡的雞也叫了起來。

我一直以為他眼中只有攤子、賺錢和死雞,然而現在,我無法掩飾驚慌,抽了一口氣。

「去旅行一陣子而已啊,父親。」我柔聲說。空氣裡滿是尖銳的共鳴聲。

「別去,別離開我,別離開這個才是讓妳感到幸福的家。」父親大力拉著我。

「才不是呢,這裡好無趣又好辛苦,每天就只有雞。」我有點生氣。「而且我只是想去看看外頭而已,又不是不再回來。」

這時,西里斯只是用他金色的眼眸看著我與父親的爭執,他沒有問我為什麼不告訴父親旅行的事,也沒有過來阻止我的父親。他就像夜裡的月,靜靜地看著一切。

「女兒啊,或許妳現在覺得無趣,但不久以後妳會發現這才是幸福的。」父親聲音有些急促。「如果妳到外面去,妳面對真正的自己,妳會發現那才是最恐怖的……

我甩開父親,固執地跳上轎子,轎子的守衛禁止父親前行。父親的哀傷的聲音如風沙飄散遠去。「比沐浴在雞的鮮血中還恐怖但他來不及說完的話卻傳進耳中。

西里斯沒問,但我卻想解釋。「城裡也有旅人,他們時常來來去去,就算我是屠夫的女兒,我也可以當旅人一陣子,對吧?而這離開就像是殺雞一樣,我越是俐落地離開,我和父親的痛苦都會越短暫,因為我們不用花上好幾個禮拜吵架;然而我還會回來,所以我和那些死雞不一樣。」

西里斯溫柔地遞了一杯有紫羅蘭香味的茶給我。我接下冰涼的玻璃杯,訝異地看著脫下斗篷的西里斯,我一直想像他有著白皙透亮的肌膚,然而他眼睛四周有著煙燻般的一抹陰影,肌膚上附著著沙粒,如同剛從沙池裡挖出來的石雕。

「感謝妳接受第二次機運。」西里斯輕聲說。

轎子裡鑲了幾顆會發光的石頭,在光滑布緞的反射下,裡頭柔亮的不可思議。依著這些光芒,西里斯從畫筒中拿出我今日的作品,仔細端詳起來。那是一幅提著麵包籃的少女,微笑的面容、順著身體弧度的頭髮、裙擺的皺褶、柔軟的麵包和籃子的藤紋,精緻到連我自己都感到滿意。

「很好的畫。」西里斯說。

坐在轎子中,我感到一陣驕傲,我不只有機運,而且我知道西里斯為什麼選我。我有天賦。

「愛莎。」西里斯從懷中掏出那個星象儀,打開,觀察了一會兒。「很抱歉,今天來不及出城了,明天再出去,好嗎?」

「沒關係啊,這是我第一次離開家,我覺得旅程已經開始了。」我像三歲小孩一般興奮。「今天晚上要睡哪裡?」

「神殿。」他金色的眼睛似乎映著太陽的餘暉。「如果妳願意的話,今晚依然作畫,好嗎?」

「好的。」我雙頰緋紅。

我跟著西里斯步入神殿,白色與黑色衣袍的祭司們恭敬讓道。到達神殿深處時,我忍不住欣賞起走廊兩旁的壁畫,那是潔白的雪花石牆,藉由蝕刻,陰影在溝槽內形成的黑線擴展成各式各樣的圖畫。

「白黑兩色象徵太陽和陰影。」西里斯輕聲介紹。我們正經過一面代表太陽與人類的壁畫,整面牆像是只畫著一顆巨大的太陽,但仔細看,每條代表太陽光芒的蝕線,都是一個個細小的黑色人形。

「愛莎,先回房休息吧,喜歡看畫的話明天再帶你去聖廳,那兒的畫最有名。」

「太好了。」

火光搖曳,我亦步亦趨地走在西里斯的後邊,在多個光源之下,他身後出現好幾道影子。在那麼一瞬間,我似乎看到其中一道影子偷偷的搖了搖頭。

「西……」我雙眼睜大,微微張開的嘴卻說不出下一句話。

「愛莎,妳的休息室到了,紙與顏料都已準備在桌上。」他看著我,他這時金眼的彷彿夜裡的狼眼,狂野,但很美。「沒事的,妳在這房間裡很安全。」

安全?我警戒起來。「會有什麼事?」

西里斯突然摟住我的腰,烙下一吻。我感到一陣酥軟,像個戀愛的愚蠢少女忘了所有疑惑。他長長的金色睫毛就在我眼前,當他闔上雙眼的時候,我也跟著閉上雙眼,全心回吻,感受著他的嘴唇上獨有的沙粒觸感。西里斯的耳語拂過我的耳畔。「不會有事的,再一晚,新的世界會在妳眼前展開。」

我的衣裳染上了西里斯身上檀香與柚木的芬芳,肌膚則散發著他撫摸過的灼熱。我走進房間時覺得整個世界在歌唱生命是如此美麗,讓人充滿創作的慾望。

我摸了摸桌上的白紙,閉上眼,醞釀起構圖。一些畫面閃過我的腦海,我仔細挑選最好的那一幅,而那一幅,將會到達虛與實的交界線,等待我把它帶到這個世界上。

我睜開眼,在我眼前,那個畫面浮現在白紙上,神殿背景的透視下,焦點集中在我們兩人貼合的唇。

存在的花不會消失,不存在的花不會有形。」我喃喃念著,食指沾上顏料。

我要把圖帶到這個世界,讓它獲得存在!

我的心再次悸動起來,醉酒般的溫度流到了手上。我知道,一幅畫要有氛圍,就要用自己的靈魂去畫。

筆尖的鮮紅沾上潔白畫紙,線條交織。一滴眼淚順著臉頰流下,我不明白自己為何而流淚。

我茫然地看著畫紙。圖上預定的畫面突然被新的畫面覆蓋,我睜著眼,似乎看到紅色的線條變成了屋裡的父親,父親眼中有愛,還有死亡。

我喘著氣,不明白為什麼會見到這種畫面。手一顫抖便打翻了顏料,露珠般的血水在紙上滾動,滲透,暈開。

嫣紅的畫面繼續變化著,我看到一抹黑影從我家窗戶裡爬了進去,站在憂傷的父親面前。

昭告自己存在般的,它在火光前揮了揮手。

父親並不驚訝它的出現,只乞求般地對它說:「唯有活在血裡才能抑制不祥,把我女兒……」然後他突然從椅子上一歪,癱軟地倒在地上,雙眼圓睜。

「不……」我啞著嗓子叫著,踉蹌地倒退一步。從我家跳離那個影子似乎有了兩張紙的厚度。我看著它跑到鄰居家裡,扳開睡夢中人的眼皮,似乎在歪著頭看著那人的瞳孔。那人胸部的起伏立即停止,睜開的眼睛不再闔上。

如同無力的目擊者,我看著影子一戶戶人家的跑進跑出,每出來一次就變得更厚更具體。沒多久,在滿地死屍之上,它成為一個黑色的人,裡頭黑色的心臟跳動著。

我失聲尖叫,有人打開房門衝了進來,但擺脫不掉的恐怖畫面如紅霧般遮蔽視線,讓我無法看清他的面孔,我對他又踢又抓。

「愛莎,冷靜。」是西里斯的聲音,然後他用一條濕透的布遮住我的眼睛,所有畫面立即消失。鮮血的味道從布上竄入鼻腔。「妳看到了什麼?」

「影子……吃掉生命的影子……城裡的人……一夕死光……」我語無倫次。

一瞬間,西里斯說不出一句話,他開口時,聲音裡面透著落入陷阱的小動物才有的驚惶。「不……不可能。我準備了足以用四年的祭品,所以我們才能離開這裡。」

「什麼祭品?」淚水與血水不停從我臉頰上流下。

「妳的畫,愛莎。」西里斯溫柔地握住我的雙手。「影子吃靈魂,而我發現妳能在畫裡創造出靈魂,讓我們不再需要犧牲其他人的生命。發現這件事之後,每逢月圓之日,我們就把妳的畫獻給影子,餵飽它。神殿裡的大家一直很感謝妳。」

「什麼影子?我怎麼從沒聽說過……

「我的影子……」西里斯嘆息。「我今年已經一百五十三歲,但還停留十七歲的外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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